散文隱地,曄曄青華,修柯迎雲,自成一方風景;披枝散葉,郁郁菁菁,灑下一大片清蔭,與人親近分享。隱地,大隱市朝,小隱山林,茂盛的樹根,深植於這塊土地,無視「生命是一場驟雨,青春像一張落葉」(《法式裸睡》、「政治像閃電,一陣風,一陣雨」) (《一棟獨立的台灣房屋及其他》),每片葉子都是眼睛,沾著陽光,看盡五十年來的臺北,半世紀的臺灣;泉涓涓而始流,木欣欣以向榮,與書為友,以文學為心,自成根深實遂的綠樹,遂成「春天窗前的七十歲少年」 (隱地書名),盎然新綠,曖曖含光,奕奕揚輝,成為文化人的鮮明標幟。
常青的生命之姿
隱地常青的生命之姿,來自於對自己、對人、對人生、對人性的真誠凝視,以生活為柴薪,以文學為火種,化軟性為感性,化硬性為知性,化主觀為客觀,化客觀為達觀,展現從容的優雅。反身自視,他指出:
回想自己的生命史,經常扮演的是閃躲的角色,隱藏的角色,甚至不敢在人多的地方站出來。害羞的個性,是我們那個時代成長的孩子共有的特性,而自己從小家境清寒,不知不覺中更養成退縮的人生觀,幸虧,我後來找到一座文學的宗教,在文學園圃裡找回自信。(《我的宗教我的廟.享受風為我們帶來的一朵雲》)
呈現「成長」「成熟」「成就」上的進境。由辛苦成長中,學會照顧自己;在逐漸成熟中,學會照顧別人,最後在豐盈的成就中,照顧文學園圃裡的多數人,開出下學上達的格局。在對人的領悟上,他別有新解:
人,真是一個絕妙之字,一邊向左,一邊向右,一副分道揚鑣的樣子,偏又相連著,各說各話,各走各路,卻又息息相關,人,這麼一個簡單的字,竟包含如此豐富的寓意,把人的榮耀、清明、至善……和猜疑、狠毒、奸詐……(《人生十感.人》)
隱地不管許慎《說文解字》的原義,藉由一撇一捺的筆畫,藉由字的意象,指出「人」的複雜性;在「二元對立」的矛盾衝突中,揭示「人」的荒謬性與「相反相成」的創造性,形塑隱地獨有的清明關照。至於在人生上,儘管隱地深覺逝者如斯,念念千流,往往事與願違,理想褪色,但他氣定神閒道:
是的,即使面臨垂危,人猶有一絲希望,也唯有希望,才是我們活下去的源頭。只是,如果希望無法實現,你可千萬不要大驚小怪,失望才是人生,而希望,是人生道上引領我們前進的燈和光,沒有光,我們一樣還是要活下去。(《愛喝咖啡的人.飄來飄去》)
人生本是一場反諷,何足大呼小叫?對一件事失望,不要對人生絕望;對一個人失望,也不必對人性絕望。要化危機為生機,化任性為韌性,才能長揭希望的光,湧現人生的亮度與高度。
其次,就意象觀之,樹無疑是隱地身影的最佳寫照。尚青的綠樹,向上向光,進而成為隱地心靈的象徵。隱地謂:
幸虧窗外有樹,一棵樹,一排樹,只要你看他們,他們永遠安靜的挺立著,往上長,繼續努力的往上長,微笑面對天空,和陽光打著招呼,風來雨來,他們也不怕,雨過天青,樹仍然安靜的站著,絲毫不抱怨。(《隱地二百擊.樹》)
樹的本質是安靜,樹的境界是安定,沒有聒噪的情緒,只有知足的情感,向上向善的情操。難怪隱地一再推崇。
人最好的狀態是保持像樹葉一樣的綠,陽光下,樹葉綠著,暴雨襲擊下,它仍然亮光光的綠著,冬雪來了,就算綠葉轉黃,甚至離枝而去,等春天來臨,綠芽兒又冒出來了,油亮亮的綠葉,又在微風中舞蹈。(《/隱地.日記是開啟記憶的鑰匙》)
生生不息的盎然綠意,綠給自己看,綠給會看的眼睛欣賞,舞給會聽的耳朵聆聽,自歌自舞自開懷,即是自足幸福的滋味。即使面對愛情,隱地也是樹的信徒:
愛情是一棵樹。
在枯葉沒有掉落之前,
不適合增添新綠。(《人啊人.愛情》)
不求愛情是玫瑰,而是一棵慢慢成長樹,單純專注,由內而外,清明相知,綠蔭相守,守住一個家的蓬勃生機,即其愛的真諦。而樹與樹間的距離,葉與樹的低語,則是隱地在《漲潮日.孤雲與孤影》、《我的眼睛.樹的朋友》的延展發揮。
至於老生常談的「陽光」意象,在隱地腕底則能層樓更上,言人之所少言,更顯他精神的豁達。今比較以下三種立意。
把臉迎向陽光,你便看不到陰影。(海倫.凱勒)
你背向太陽的時候,你只看到自己的陰影。(紀伯倫)
陽光和四十多年前一樣燦爛,你擔心什麼?沒有陽光,你就把自己變成陽光,做一個讓別人安心的人。(隱地《隱地二百擊.陽光大道》)
第一例,海倫.凱勒強調正向能量,積極向上,人生充滿希望。第二例紀伯倫指出徒具負面心態,將導致自己被陰影吞噬。反觀隱地第三例,則進一步向上提升,展現承擔的身影,當陽光缺席時,讓自己變成陽光;完全揮別「一步一步走入沒有光的所在」的封閉,翻轉成「化身為徹內徹外的小太陽」的開創,一躍而為熱力四射的發光體,光照四周的人。
自然的語言之姿
隱地散文充滿人間性格,顯豁無隱,常字見巧。其行文特色有二:第一、明白如話,話中有味;第二、語調自然,清新悅耳;與炫技逞能的艱深書寫,大相逕庭。
隱地散文,歷來我寫我口寫我心,娓娓道來,舉重若輕;讓人在不設訪的閱讀中體會他的見識。以〈一幢獨立的台灣房屋—評《台灣新文學史》〉為例:
如果將陳芳明的《台灣新文學史》譬喻成一幢獨立的房屋,一九四六年光復以前,儘管它在日本人統治之下,但房屋是完整的,所謂臺灣光復,對住在房子裡的人來說,只是從「殖民」變成「再殖民」,而一九四九年,國共內戰,大批外省人因戰亂遷移來臺,不太講理的反而把這幢房屋佔領了好幾個房間,說...